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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晚晴《墓碑》| 生存的代价与死亡之尊严

伦敦中国科幻协会 科幻巴别塔 2023-05-26

朋友们久等了!国庆刚过,大家都去哪里玩了呢?(这七天快么?接下来的七天慢么?)

再次感谢杨晚晴老师参加我们的活动!
也感谢雯迪的精彩主持~

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后台回复“墓碑”,查看小王的短评《卡戎与郁金香》




研讨回顾(略有修订)

雯迪:

感谢杨晚晴老师接受我们的邀请!在小说的开头和结尾处都有提到“墓碑”,正如在一开始提到的,当塔转换为墓碑之时,其背后的文化记忆和内涵已经发生变化。请问您在构思的时候是怎样想到提取墓碑作为小说的核心呢?请问您有没有什么创作过程中的故事可以和我们分享?

杨晚晴:

感谢大家邀请!我想说,在我的这篇小说中有一个主旨的命题,是我们为了生存下去愿意付出多大的代价。在这篇小说中我们的文明以灵魂为食粮,将其视为生存的筹码。这就是故事中“塔”的本质所在。我想追问这样几个问题:如果我们对死亡已经毫无敬畏之心,那是否意味着,我们也在亵渎生命本身?如果说我们在亵渎生命本身的话,我们这个文明还有没有存在的价值?或者说是否在事实上这样的文明已经死亡了?如果它已经死亡了的话,我所谓的这个塔,也就变成了人类文明的墓碑。

我在构思《墓碑》的时候,故事中的“塔”,或者说墓碑这个意象,是来自于电影《降临》(Arrival, 2016)中巨大的外星飞船,这一意象让我震撼不已,之后一直不断地浮现在我脑海中。因为作为一个科幻作者,会比较痴迷于BDO(BIG DUMB OBJECT,沉默巨物)。在我的认识和脑海中,死亡是以这样的一个沉默巨物的形象呈现的。通过这个沉默巨物,我们便可以把死亡具象化,将死亡和墓碑联系起来。这就是我想分享的创作背后的小故事。

电影《降临》改编自特德·姜的小说《你一生的故事》(Story of Your Life,1998)

雯迪:

《墓碑》中借用了很多和死亡相关的典故,比如卡戎、比如奥斯利斯塔。追求自由也是您这部作品中比较重要的主题之一,米诺斯场可以捕捉灵魂的设定,似乎也暗示着灵魂在追求自由这样诗意的解读。而小说的立意则将死亡同自由相互串联,我很好奇您如何看待这死亡与自由这两个命题?

杨晚晴:

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在著名的《社会契约论》(The Social Contract)中曾经说过“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Man is born free, and everywhere he is in shackles)。在我看来,只有死亡才能给人以终极的自由,这是我个人的想法。所以说死亡和自由是两个有天然联系的命题。但是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有我们对死亡的禁忌,在我所知的范围中,比较少有这种讨论。但是通过科幻小说这种自由度很高的文体,我可以对死亡和自由进行讨论和联系,而且这个讨论可以走的很远。

《社会契约论》

我设想的是在一种极端的状态下,人们为了生存下去,连死亡的终极自由也被剥夺掉了。在小说里,用科学赋予人灵魂,又为人的灵魂创造了地狱,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奥西里斯塔,我认为这个地狱的意象就是对终极自由的一种剥夺。所以说,我想讨论的问题是,我们为了克服对死亡的恐惧,愿意心甘情愿地去堕入地狱,献出我们的终极自由吗?

我记得有一位作家曾经说过,即使是可怖的地狱,也好过不复存在。其实我也非常赞同那句话,其实我们对死亡的恐惧实际上就是在恐惧不存在这样一个事实。但是我不清楚自己是否能够承受连终极自由都没有的状态去换取一种存在。这篇小说就是对这一问题的追问,作为一篇短篇小说,它是为了提问而存在而非给出解答。那么这篇小说的目的是提问,关于答案,大家可以在阅读的过程中去寻找自己的答案。

雯迪:

我记得您在《墓碑》中用到了一些诗句和文学隐喻,比如里尔克的诗《秋日》,请问您如何看待诗歌和科幻的关系呢?

诗歌《秋日》

杨晚晴:

我认为诗歌和科幻之间有天然的联系。纵观科幻的文学史和影视史,不乏借用诗歌的例子。比如美国作家丹·西蒙斯的1989年科幻小说《海伯利安》就是用的济慈的同名诗歌,再比如罗杰·泽拉兹尼《趁生命气息逗留》用的是豪斯曼的诗歌,还有我们都很熟悉的例子:《星际穿越》中的“不要温驯地走进那个良夜”。我认为诗歌和科幻都是人类追索世界的本质。诗歌是通过想象的方式,科幻是用逻辑的方式,但两者并不是互斥的,更多的是殊途同归,异质同构,都是通向实在、通向世界的本质。诗歌和科幻都体现了人和宇宙的关系。我觉得最极致的科幻,就算不引用一句诗歌,读者也能从中感到诗意,比如亚瑟·克拉克的《2001太空漫游》和刘慈欣的《三体》。


丹·西蒙斯的代表作《海伯利安》很大程度上致敬了济慈的同名长篇诗歌

老吕:

感谢杨老师!我的问题是关于小说中的经济体系。您刚才也提到“死亡之后象征着极致的自由”。有了这个塔之后,他们又进入一种新的经济模式,会有一个相对不公平的回报,是一个接近永恒的磨难。因为您有经济学的背景,我对科幻加经济的想象很感兴趣,您是否想用这个模式来反映我们经济体系中的某种攫取现象?现在英文学术界有一个术语很热门,即“攫取主义”(extractionism),就是人们从自然中攫取各种各样的资源。我们也可以把这个概念扩大化,从死亡后的灵魂中攫取他们的剩余价值是否也是您写这个小说的初衷?

杨晚晴:

是的,可以把这个小说认为是一个资本主义的隐喻。虽然写的时候没有明确想这个问题,但是有些东西是从潜意识中流淌出来。作为一个有经济学背景的人,确实会从“攫取”这个角度来思考。我想提一个对我启发很大的小说——刘慈欣的《赡养人类》,这也可以读作一个经济学的科幻小说,设想的是极端的私有化导致所有财富都集中到了一个人手中,被称为“终产者”。其实经济学的很多想法都可以应用到科幻中,经济学是有很多社会想象的。在此之前,我还没有仔细想这个问题,但我觉得这将会是一个很有启发的思考方向。

刘慈欣《赡养人类》

雯迪:

您刚才提到,这篇小说受到电影《降临》的影响,并且在您多篇小说中都围绕着爱和美的主题进行创作,这篇《墓碑》也不例外。我所关注到的国内科幻作品里,作者大多在寻求“软、硬科幻”之间的平衡,但的确极少出现设定能实现认知突破的长篇科幻。我想请问您对于这种现象是如何看待的?您创作的科幻作品里,您觉得让自己最为振奋的科幻点子是什么呢?

杨晚晴:

谢谢雯迪!我认为,对于科幻作家来说,实现“认知突破”是非常苦难的一件事,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我们人类是社会动物,于是我们既有的认知体系,都是基于目前的科技框架与社会语境。在创作中,更常见的情况是,我们在曾经出现过的设定上,进行小步的跳跃,一点一点地拓宽想象力的边界。

当然,一下子突破很远的情况也不是没有,安迪·威尔曾写过一个短篇小说,题目叫《蛋》,让我大受震撼。故事中,主人公在死后发现了世界的真相:古往今来,所有存在过的人,包括当下正在存在的所有人,其实都是同一个人,这个人的生命不断轮回到不同个体的身体之中,造就了世间万物。虽然在科幻领域,还有很多小说也都涉及了类似的主题,比如海因莱因的《你们这些还魂尸》(还改编为电影《前目的地》),不过海因莱因故事中的“还魂”过程是局限的,只有主要的角色是同一个人在不同时期的具身表现。《蛋》则远远突破了前者的框架,由此也体现出独一无二的叙事张力。

安迪·威尔的《蛋》收录于同名故事集中

如此一来,当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同一个人,我们理解世界的方式也会为此所改变。如果《蛋》的故事是真是的,那么我们应该如何看待他人?如何诠释自己和他人之间的关系?所以,伦理上的同情心和同理心已不仅仅是一种美德,而是这个世界最基本的运行方式。

雯迪刚刚还提到我自己最喜欢的科幻点子,我曾经写过一篇很短的小说,叫作《妈妈,我收集了十颗头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看做一则暗黑童话。在这篇小说中,外星人侵略地球,想要占领、攫取孩子身上特有的“诗意”。在我看来,孩子是天生的诗人,他们的文字表达,就是一种诗性的书写。故事中的外星人希望利用这种诗意,来对抗某种虚无感。当文明发展到一定阶段,陷入沉寂,没有什么能够再次唤起这一文明的生命力,唯有诗意才能完成这一目标。

这个想法让我很激动,在此之前,很少有人会将“诗意”与宇宙(甚至孩子)联系在一起。当然,科幻目前也发展了很长的时间,或许之前也有其他作者展开过这个点子,不过对我个人来说,将这个点子加以提炼、雕琢,是让我很高兴的事情。

杨晚晴短篇小说作品集,《妈妈,我收集了十颗头骨》收录其中

老吕:

这一点我感觉很有意思!我这几年一直对伊恩·M. 班克斯的“文明”系列很感兴趣,这个系列很长,自1987年的《腓尼基启示录》,一直到2012年《单氢奏鸣曲》,在这二十多年的时间里,班克斯为这个系列写了九本长篇小说,以及一本短篇故事集。这个系列中的“文明”是一个高度发达的科技文明,是一种“后资本主义乌托邦”,一定意义上反映了班克斯对撒切尔主义和新自由主义的批判性反思。

Iain M.Banks(1954-2013)

巧合的是,故事中的“文明”也很无聊,“文明”中,所有的事务都由高度发达的人工智能负责完成,人类也不再面对任何形式的匮乏,物质极大丰富,甚至货币这种资本主义稀缺性的象征也不复存在,人们需要做的只是享乐,去从事无意义的冒险,只有那种无比危险的活动,才能调动“文明”居民无聊的神经。

我想请教杨老师的是,您可不可以再多介绍一点关于《妈妈,我收集了十颗头骨》中那个收割“诗意”的无聊文明,他们究竟经历了什么事情,才会成为今天的样子?

杨晚晴:

其实在构思故事的时候,我对外星文明的形态并没有做过具体的设想,就是围绕一个“寻找失去记忆”的主题。但是作为一个唯物主义者,我一直在设想一个我们的认知到达尽头的一种情景。小说里是一个外星文明,但是其实也可以放在我们身上。当我们的认知到达了尽头,或者说到达了一个不可能突破的屏障,我们不可能知道更多的事情,不可能创造新的体验后,我们的文明该何去何从?我在小说里就把它投射到这个外星文明上,他们已经到达了尽头这个点,但依然在努力追寻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刚才在小说总结里也说到,故事的核心是“失忆”。这个失忆跟什么联系在一起呢?是跟认知的不确定性是联系在一起的。我觉得在小说里所谓的“失忆”,或者说孩子们的“失忆”,是一种特殊的状态,即世界和我们的认知并不完全匹配,总有超越我们现有认知范畴的隐秘之物在等待我们的探索。他们其实想寻找这种状态,去寻找一种本真的,对世界还有一种懵懂的一个状态。

雯迪:

感谢杨老师今天的分享!您也担任了科幻动漫《黑门》的编剧顾问,请问您在做科幻编剧和小说创作中,有什么特别印象深刻的经历或者说不同吗?


杨晚晴:

在做编剧这个工作之前,我个人觉得写小说和编剧并没有太大的不同,都是编故事嘛。但是在真正做这件事情以后我发现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工作。我觉得写小说是一种个人化的表达,比较自由一些,不用去考虑太多别的东西,甚至不用太去考虑读者。因为,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但是编剧工作却完全不同,它需要一个商业的逻辑,需要很多人协作,去达成一个吸引观众的目标,它也有相对固定的、或者说相对成熟的故事模式但是我觉得编剧工作好玩也好玩在这里,即便有这么多限制的情况,我们依然会去努力发掘出新意,想方设法地去吸引观众。

老吕:

请问杨老师,可以透露一下您目前的写作计划吗,比如说新的剧本、或者和其他一些项目的合作可不可以给我们介绍一下?我们可以在接下来好好期待一下!

杨晚晴:

我现在有一个中篇小说,将会作为《科幻世界》的“星云系列”的一部分出版,具体的时间我还不太清楚,不过这是我最近会发表的新作,大家可以期待一下。另外,我从去年7月开始一直在写一本长篇小说,目前已经到了收尾的阶段,是一个历史类的科幻。如果写完以后修改顺利的话,我希望它能在明年年中出版。我也特别期待那一天,毕竟写长篇小说是一个新的尝试,有很多的快乐,也有很多的痛苦。但是我觉得最重要的就是,不管是快乐还是痛苦,我已经坚持到现在了,所以我也特别希望能够早日看到成果出来。

预告、主持:雯迪

撰稿:旦雪、睿颖、老吕、Scarlet

排版:小王


研讨回顾汇总:

36.范轶伦《城市之光》:艺术的灵光与城市的律动

35. 修新羽 × 金雪妮《陌生的女孩》:“比他们都勇敢,和谁都不一样”

34. 双翅目×夏笳《我的家人和其他进化中的动物》:旅行中的生命乌托邦

33. 张冉《以太》:永不消逝的朋克精神

32. 王诺诺 X 王侃瑜《春天来临的方式》:故事从春天开始

31. 潘海天 《饿塔》:极端情境的伦理拷问

30. 念语X倪雪亭《九死一生》:中国“全景”与机器人叙事

29. 燕垒生《瘟疫》:在黑暗中呼唤光明

28. 陈楸帆《假面神祗》:“后真相”时代的身份建构

27. 夏笳《汨罗江上》:科幻互文与“幽灵种种”

26. 赵海虹《一九二三年科幻故事》:科学奇幻与历史叙事

25. 提沙《毕业考试》:初探“后奇点”时代

24. 韩松《我的祖国不做梦》:梦游、巨怪与新时代的梦

23. 吴霜《捏脸师》:科幻中的神话与梦境

22. 未马《从前慢》:时间与情感的空头支票

21. 程婧波《倒悬的天空》:女性主义与文学“对称”

20. 颜歌《异兽志》:异兽、永安与边缘社群

19. 白乐寒《扑火》:赛博时代的“那喀索斯”

18. 慕明《涂色世界》:一切坚固的东西都已经烟消云散了

17. 宝树《灯塔少女》:永生、异化与加速主义

16. 万象峰年《雾中袭来的远方》:互为远方的异托邦

15. 糖匪《无定西行记》:逆熵,复魅与空间叙事

14. 阿缺《宋秀云》:母亲、黑猫与地下室

13. 王侃瑜《语膜》:语言的围城与世界的割裂

12. 顾适《为了生命的诗和远方》:藏身海底的乌托邦

11. 陈楸帆《匣中祠堂》:复制的艺术与失落的“灵光”

10. 张冉《晋阳三尺雪》:丝绸朋克与复古未来主义

9. 夏笳《2044春节旧事》:总把新桃换旧符

8. 韩松《末班地铁》:瓶子、幻影和价值符号

7. 马伯庸《寂静之城》:灰色城市与彩色泡泡

6. 王晋康《转生的巨人》:资本话语中的价值量化和身体隐喻

5. 陈楸帆《荒潮》:嗜血资本与毒性话语

4. 夏笳《心理游戏》:AI与偏见

3. 刘宇昆《狩猎愉快》:猎物与猎手的生存困境

2. 刘慈欣《流浪地球》:该不该搁下重重的壳

1. 郝景芳《北京折叠》:希望、幻灭与后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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